第九章 诘问（回忆） (第1/1页)

    亭台楼阁，花草掩映，一派初夏的好风光。

    “小娃！你跑慢点！老婆子的腿要让你跑断了！”陈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幼童的身后。他跑了一会儿，在长廊上停下来，双手抱着柱子，眼睛注视着小亭子的方向。

    陈妈循着视线看过去，亭子里几个穿戴华贵的少爷、小姐坐在席子上一起玩纸鸢。桌上摆着精致的小点心，婢女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着扇子，生怕热着这些小主子。

    陈妈擦擦脸上的热汗，去拉小林昱景的胳膊，低声哄道：“小娃，回去了，冲撞了小主子们就不好了。”

    他从来不被允许和这些“小主子”一起玩，他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孩，自从出生起就低人一等。

    陈妈失了耐心，催促道：“快走快走！”

    亭子里的人看到了他，一个带着金锁的男娃指着他笑：“哈哈哈哈——你们看，那个小杂种过来了！”

    “谁要和他一起玩，他穿得脏兮兮的，连个婢女都没有。”说完，他冲着林昱景做了个鬼脸。

    一个婢女有些于心不忍，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大公子的孩子，少爷小姐们这样说不太好。”

    小少爷十分不屑，“哼！大伯又不是嫡子，我爹才是！他连个娘都没有，不就是让人笑话的！”

    他的小伙伴们也跟着一起起哄。

    “小杂种！小杂种！”

    林昱景低下头，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裳，他的脸红了又白，双脚却一步也不肯挪动。

    陈妈着急了，生怕被府里的公子夫人问责，开始匆忙推他：“快走！快走！”

    他被推得左右摇晃，还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陈妈！你不要叫他走嘛！我们正好玩纸鸢玩腻了，让他过来跟我们玩点新鲜的。”

    陈妈很为难，说：“少爷，这样不好吧……”

    戴金锁的小少爷撑着圆溜溜的身体从席上爬起来，几步走到林昱景面前，冲着身后那几个小孩喊道：“你们都过来，快点，我想到一个好玩的。”

    小少爷看到陈妈还拉着林昱景，皱着眉打掉她的手：“你起开！”

    小孩都听话地围过来，为首的小少爷说道：“我们来玩抓犯人的游戏！他来当犯人，我们当大侠！”

    平常玩游戏都是小厮当犯人，今天来了一个新“犯人”，小孩都拍手叫好：“好啊！好啊！”

    小少爷一声令下：“开始！”

    他狠狠推了一把林昱景，林昱景反应不过来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他好像狗啊！”

    “跑啊！哈哈哈哈哈——”

    林昱景从地上爬起来，开始被迫在走廊上跑起来。他的手火辣辣的，但是他没有时间去管这些，身后有几个人在围追堵截他，甚至还有两个比他长得高，他只能拼命波动两条短腿往前跑。

    陈妈焦急不已，已然快要哭了，她在后面喊：“少爷！小姐！使不得啊使不得！”周围的婢女有的在捂嘴笑，这样欺负小娃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公子——也就是小娃的亲爹一次也没有管过。在这偌大的玄阴门里光是有名头的少爷小姐加在一起有二十多个，像他这种的没人撑腰就只有受人欺负的份儿。

    林昱景拼命跑拼命跑，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但是不跑就只能被他们欺负。他又摔倒在地上，是被绊倒的。他觉得身上好痛，哪里都痛。他很害怕，又一次被这些小恶魔打倒，没有人救他。

    林昱景紧紧闭上眼睛，仍是带着一丝的希冀，叫出那个无人应答的名字：“锦！”

    绊倒他的人洋洋得意，发出胜利者的笑声：“哈哈哈哈！”没能跑过他的孩子也不甘示弱，拾起地上的石块就向他丢过去，偏要看谁能让他更狼狈。

    金锁少爷又开始笑话他：“他又在喊那个人了！蠢死了！那个人都多久没回来了！”

    “我爹说，那个人不过是大伯的一条狗，你喊他有什么用？”

    林昱景抱着头闭上眼睛，他想，沈缎锦不要他了。他咬着牙，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场追逐游戏，最后变成了单方面的围殴。

    “打死他！打死他！没娘的小杂种！”

    “陈妈，你怎么在这里？”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来。

    陈妈被这声发问吓得一个哆嗦，她扭头看到消失了许久的人站在不远处，张张嘴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啊……”她又看了看围城一圈的少爷小姐，然后缩紧脖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围殴的团伙见有人过来，都停了下来。

    暴力的欺侮戛然而止，小林昱景有些难以置信，松开了保护自己脑袋的手。他抬起头，看到这些小恶魔偃旗息鼓，不再张牙舞爪，竟然还自动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来迟了。”

    沈缎锦一席黑衣站在他的面前，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弯下身把林昱景从地上拉起来。林昱景呆呆地看着他，他心想，沈缎锦鼻头的小痣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好像米糕上的芝麻。

    沈缎锦用指腹蹭了蹭他脸颊上的细小伤口，又说了一次：“我来迟了，小景。”

    小林昱景嗫喏地开口：“锦，你回来了。”

    沈缎锦将他揽在怀里，对着一旁站着的陈妈说道：“陈妈，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林昱景闻到他身上的灰尘味儿还有血腥气，这人每次出门久久不归，再回来，他的身上总是有这些味道。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个人多的怀抱是好闻还是难闻没什么所谓，他听到身旁的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只觉得安心极了。

    沈缎锦的声音里带了愠怒，他几乎不关注府里的事情，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因此生气。

    陈妈抖了抖，不敢直说：“是几位少爷、小姐和小景……少爷在玩……”

    沈缎锦点了点腰间的剑，道：“哦，你就是这样照顾小景的？”

    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几位少爷小姐欺负小景少爷，说他是‘没娘的小杂种’，追他、还打他……沈先生，是老奴看护不力，求沈先生饶过老奴这一次，求您了……”陈妈涕泪俱下，连连磕头。

    金锁少爷的婢女不知轻重，在一旁小声道：“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

    沈缎锦眸光一转，看了那婢女一眼，那婢女顿时遍体生寒，哑了声。

    沈缎锦一手抱住怀里的小孩，扬手把剑甩了出去，直接把这婢女钉穿在对面的柱子上，婢女还是站着的姿态，双眼泛白，鲜红的血从半张的嘴里汩汩流出来。谁能想到这样压根不算主子、也不算客人的一条狗，居然敢直接在府里杀人。骤然看到他如此残忍的行径，站在一旁的小姐、少爷，还有婢女捂着嘴惊叫出声，年龄小的孩子吓得直接哭了起来。婢女一个接一个地跪下，有几个腿软得直接趴在地上。

    沈缎锦抬眸，露出的威压让这一方园子落进了冰寒地洞，他将这些被他吓掉了三魂七魄的人看了个遍，沉声说道：“谁说他没有娘？你们记好了，他娘是我。”

    林昱景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窗外的月光洒在床帐上。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枚从不离身的玉佩，就着微弱的光，轻轻抚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

    他很少梦到沈缎锦，如果不是白日在厅里提起，他并不会念起这个人。

    那时候，在沈缎锦的庇护下，林昱景度过了一些舒服的时光。后来，沈缎锦死了，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府里，玄阴门的少爷小姐知道林昱景又是孤身一人了，他们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恶意报复，并且愈演愈烈，似乎要把他们对沈缎锦这个人的恐惧和愤恨全部在林昱景的身上找补回来。

    沈缎锦死得太久了，久到没有人再唤他一声“小景”，久到林昱景都开始恨他。

    从那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人愿意伸手拉他一把，说一句：“我来迟了。”